“姐姐，姐姐，我给你摘萢儿来了”，“姐姐，姐姐，山上的杜鹃花开啦”。这是小时候的莲，邻居大伯的女儿，比我小六岁，是我童年里的“跟屁虫”。常常像只蝴蝶一样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然后喊着“姐姐，姐姐”。莲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得像家南面那一条清澈的溪流，总是眨巴眨巴的望着人，让我觉得她随时会落下眼泪来，让我随时想要拥抱她。白白的圆脸儿上时常淌着汗水，头发歪歪扭扭地扎在头顶，我每次送她发圈和发夹时她总是若获珍宝般蹦蹦跳跳，歪歪斜斜地扎在头上。歪着头，伸手摸了又摸扎在头上的花朵儿。稚嫩的脸庞上，流露出幸福又骄傲的神情，向小朋友们炫耀道“看，姐姐给我的，姐姐给我的”。

在莲大概一岁的时候，失去了她的母亲。她有个如花似玉的姐姐，被别人拐走后失联多年，有个聪明的哥哥出门打工出了事故。家里还剩下一个极老实的哥哥和一位眼睛失明的老父亲。家境非常贫穷，母亲是个乐善好施之人，虽然与他们无任何亲戚关系，亦常常给予他们照顾，无论是肉食还是穿戴，总是随时赠予。母亲一直很照顾和疼爱莲，教她如何把衣物洗得干干净净，如何做个整洁的姑娘。教她要如何做个勤劳的姑娘，要如何做个孝敬长辈的姑娘，随时给她糖果，给她好看的衣服。那时的莲虽小，但亦懂得感恩。因为我和哥哥上学，莲总是在放她家牛时主动帮我家放牛，摘到野果，总是兴高采烈地捧着一些来给母亲，很多时候母亲都是欣慰地笑笑，对她说“莲，我不吃，你吃吧”。

莲的笑容常常像一朵向日葵一样绽放在脸上，那样温暖那样耀眼，日日简衣素食，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活艰辛，常常说等长大了，要去远方。她总是在我们坐在开满山茶花和杜鹃花的山岗上放羊时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惹一点尘埃的眼睛望着我问“姐姐，远方是什么样的，远方也有杜鹃花吗？远方的人也和我们长一个样吗？远方会不会有王子？”莲在问我的时候，眸光里满是对长大的期待和对未来的憧憬，仿佛身后随时会长出一双洁白有力的翅膀来，飞向远方飞到未来。可是远方，又有怎样的际遇在等待着美丽纯净的她。

因为莲随时都是满足的笑着的模样，所以，我以为她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不羡慕别人亦不自卑。可是，她到底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直到有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我去放牛看见的一幕，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莲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津津有味地啃着别人削下来的甘蔗皮。因为我们住在高寒山区，自家地里种不出甘蔗，对于甘蔗、橘子这些都是珍贵的零食，需要上很远的村街上买。对于莲，更是难得一吃，因为她家极难有多余的钱买这些零食。平时吃的零食大多是母亲给的和她远方姑姑们带来的。我站在路边看了莲许久，眼泪忽然像潮水般涌出来。我唤她“莲，莲……”。莲抬起头，露出害羞又尴尬的表情，然后回我“姐姐”。我拉起她问“你咋吃这个，哪里拿来的”，“是去王家看电视时他们吃了扔在火炉边，我捡的”,她说。我有些难以抑制的愤怒，虽然那时的我亦不过是一个孩子。“他们吃的时候就没给你一点吗”？莲低下头没说话。我说“要吃甘蔗等我家再买了我会再给你的，你以后不允许再去那户人家，知道吗”。莲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上高中时，莲还在上小学，因为家境贫寒，莲上学上得晚，在学校里非常优秀，名列前茅。队上很多人总是竖着大拇指夸她“好聪明的姑娘”。当时哥哥正毕业实习，父母为了我们方便，一家搬进了县城，于是许久未再见到莲。母亲说有一次她回老家看老房子，离开时莲拉着她的手，流着眼泪说“姑，你再留一晚好不好，再留一晚嘛，我今晚同你一起睡好不好，你明天再走……”，母亲回家讲起时眼角泛泪。想想，在莲的世界里，除了亲人，给她最多温暖的人大概就是母亲了。而他们一家，若平时没有父亲和母亲的照管，指不定多少嫌贫欺弱的小人欺负他们。母亲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

我们一家搬走两年后，莲的亲戚打来电话说莲怀了别人的孩子，王家的孩子。之后，莲便嫁去了那户人家，嫁给了那户人家里的三子，一个比她年长十几岁的男人。这个男人没有给莲婚礼，亦无爱情。生下孩子后，莲便承受着这个家庭的各种嫌弃与凌辱。因为妯娌之中她长得最美，所以难免引起嫉妒。而勤劳善良的莲只是不停的努力做到更好，不吵不闹，面对那个家庭随时的百般刁难，她总是微微一笑，然后沉默。她所嫁的男人，在外找女人，她什么也不敢说，或许是不想说，本就没有爱情，他去与谁相好于她心里大概都是无所谓的。孩子生了病，她的男人不管不问，莲便独自爬到山上去挖药材赚钱给孩子治病。而那个男人，好吃的好玩儿的从来舍不得给莲和孩子，而是给外面的女人。不高兴了，便对莲拳打脚踢，说孩子不是他的。莲只是沉默。公婆对她亦是百般刁难。

我再回老家遇见莲时，莲已经长得很高，小时候个子只到我肩的莲，长得比我高了许多，一头乌黑的长发像水藻般倾泻在背上，虽是日日风吹日晒的种地，却依旧皮肤白皙，吹弹可破，那曾经充满憧憬与期待的眼眸依旧清澈无比，只是，眉宇间多了忧伤，还不到20岁的她，像看破世事般平静。我望着莲，心上生出一阵悲凉。她说“姐姐，你来了”，然后微微一笑，她的笑容不再像儿时那般天真烂漫，那笑就好像石头落在水中，那样轻那样静那样短暂。莲的孩子已经会走路，长得不像她，而是像极了那个男人。她蹲下来，孩子摇摇晃晃走过去拥抱莲，抚摸莲的脸，一双孩童的柔嫩的手，轻轻的在莲脸上抚摸。她张开嘴，轻轻的宠爱的含了含孩子的手。孩子叫她“妈妈，妈妈”。她回他“哎，哎，妈妈在呢”，声音疲惫。

到底是受够了那家人的折磨，两年后莲消失了。村里传出消息说，莲可能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老人们总是说“这姑娘，命太苦了，不知道她现在又过着啥日子”。就这样，莲再也没了任何音讯。直到四年后，也就是去年，母亲去省外走亲戚巧合中遇见莲。莲说她舍不得老家的孩子，可她实在受不了了，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只好想办法离开。她捡了一个别人丢弃的旧手机使用，然后经老家外嫁出来的姑娘介绍认识了她现在的男人，通过手机短信聊在了一起。她说“姑，我很想你们，可我不敢找你们，怕给你们添麻烦，我没办法，我没办法”。莲告诉母亲，她现在的先生很疼她，家里买着挖机，盖着楼房，莲善良勤劳，对公婆有孝心，公婆待她也如亲生女儿般，一家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莲说她的先生长期让家里堆着零食，她都不喜欢吃了。

母亲回来聊及与莲的这次偶然重逢时，她说在与莲聊天的时候，莲的先生坐在旁边抱着孩子，宠爱地唤着孩子“宝贝，宝贝”。莲的婆婆在与母亲聊天时对莲亦是赞不绝口。而莲，就像小时候一样，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莲，这个如她名字般温婉洁美的姑娘，善良苦命的姑娘，渴望长出一双洁白翅膀飞向远方的姑娘，终于到达了她的远方，她儿时所憧憬的远方。

母亲说，莲总算是苦尽甘来。人这一生啊，得永远抱着希望而活，永远不要向生活低头，就像莲这样，才能活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我想，是的。(作者：李昌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