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骏英《闲情集》试读

南生桥

马骏英先生退休后醉心于诗词曲写作，在诗坛早有令闻。而笔者直到读了他的《闲情集》，才对其勤奋与痴迷有了直观、感性的认识。

《闲情集》包括“九州览胜”、“三秦放歌”等十二部分。诗、词、曲、论之体皆备，赞、记、刺、怀之义俱全，国、家、天下之事尽有，亲、友、乡里之情洋溢。其篇有佳者，情有至者，对有妙者，句有警者，而所独擅胜场，则为散曲一体。

先说佳篇与至情。此二者历来密不可分。盖佳篇中必含至情，有至情必为佳篇；佳篇凭至情而成，至情托佳篇以显。此类篇什于此集中在在多有，尤以多篇抒发亲情、友情、乡情之作最感人心。限于篇幅，姑举《鹧鸪天·情系马寨》一例：

梦绕魂牵马寨村，高原厚土养吾身。灵台小县弹飞地，长武边城纳古音。  民气雅，堡风淳，耕读传业百年魂。人间最爱于何处，桑梓为先不用询。

故土家园，最是人心的柔软温暖所在；故园之情，最能牵惹起千缕愁绪、万重忧思。自古及今，从《诗经》的压卷之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到李白的《静夜思》，再到余光中的《乡愁》，那优美婉曲的诗句，不知使多少人柔肠百转、彻夜难眠。即使在交通便捷、通讯发达的今天，此种赤子情怀仍萦绕于无数游子的心中——不管其距离的远近还是时间的久暂。而这首词的情调却与一般的思乡之作大异。其诗眼在于“高原厚土”一语。在这个“生长点”上，先开出“民气雅，堡风淳，耕读传业”之花，再结成“梦绕魂牵”“人间最爱”“桑梓为先”之果。朱熹曰“雍州土厚水深，其民厚重质直”；元好问曰“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都在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个“养吾身”的一方故土上，还有多少“气雅”、“风淳”的父老乡亲！思乡思乡，最终还是思念那些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那些时时对之念兹在兹、“梦绕魂牵”的亲人、友人、乡里之人啊！

再说妙对。此类律句最能见作者功力，因其在属对工稳、声韵铿锵之外，须饶有新意、别有新境。“翠缀荷花花朵挺，风吹柳浪浪波翻”（《华清池》），“花”“浪”二字连用，貌似叠字而实则非之。一者前字与后字不是一词而分属两词，不是连读而是分读；二者两词在句中充当不同成分，前为宾语而后为主语。这就造成一种既扑朔迷离又别有情致的审美效应。“儿是娘身一块肉，娘为天上几丝云”（《悼念母亲》），前句为实而力重千斤，后句为虚而怅恨绵远。一实一虚，思绪悠长，意蕴幽深。此语出于一位鬓发斑白的望七老人笔下，则其感动人心之巨，岂可以言辞状之！“能言逗你开怀笑，利嘴堵人装哑巴”（《缅怀大姐》），其“能言”“利嘴”，使人于喜之爱之中而露无奈之态；“未念诗书晓常理，善拨迷雾解疑团”（《赠三姐》），其聪慧能干，使人在歆之羡之中而生自励之心；两联中二位女中英贤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而所隐含的无限亲情，尤使人唏嘘不已。“老翁呲嘴凝神待，健媪攥机眯眼听”（《鹧鸪天·赏王鹰人物画<好·好·都好>》），“呲嘴”“眯眼听”使原画中的一对“老活宝”倏现眼前，其视觉冲击力甚或过之。“名谓有权权却少，欲说无运运曾通”（《赠曹有权同学》），以同学之名入诗，意含双关；“权”“运”之连用与前述“花”“浪”为同一机杼；且两句上下相映，涩中有味，苦中含乐。“求学钟爱数理化，从业偏执文史哲”（《赠赵如岚同学》），诗句朗朗上口而专业并不对口，对仗工稳却专业错位，这个幽默未免有点儿黑色。集中此类妙对比比皆是，恕不再举。

三说警句。陆机曰：“立片言以居要，为一篇之警策”。我国的韵语历来讲究炼字炼句，所炼出之警句是刀刃，是浪尖，是皇冠的珍珠，是美女的明眸。许多名篇所以能经过历史的淘筛而世代流传，有赖于警句之力不少。和人们常常忘了小说的情节、人物，唯独记得其精彩的细节一样，人们也常常忘了韵语的大部分，唯独记得其精警的句子；甚至有“满城风雨近重阳”这种虽为孤句，却因精妙而能传世的极端之例。《闲情集》虽不能说已达古人炼字炼句的高度，却也颇有让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震的精警之句。“道是终结却无点，六旬仍愿伴青灯”（《退休》），“重拨前进灯一盏，不老人生永亮堂”（《鹧鸪天·故乡老友聚会》），“耄耋最畏时光快，发奋扬蹄不用鞭”（《<马润身歌谣选>问世》），抒发的是退而不休、老有所为者的浩荡襟怀。其余如“手牵泉水润郊城”（《怀念崔鹏程县长》）的“牵”字之形象传神；“职级未晋声誉晋”（《缅怀陈锷同志》）两“晋”字之虚实相映；“幽默味精盐醋油”（《赠摄影艺术家魏少云》）的比喻之巧，皆能使人品其余味、咂摸不已。此集中的诗词还出现多例其义精当的方言口语：“时下贪官喂不熟”（《官腔》）；“会友何来做礼当”（《鹧鸪天·故乡老友聚会》）；“笔下利麻盘子清”（《缅怀二哥骏超》）；“德传乡里方圆亮”（《哀悼王德光女士》）；“强干精明敢立茬”、“易地挪窝欣领命”（《赠段新民同志》）；“带领社员跷大步”（《赠骏荣兄》）。这种口语化倾向，使作者写曲具有了先天的优势。

四说散曲。《闲情集》中最为跳脱灵动、活色生香的是散曲。

诗词读来节奏显明，铿锵悦耳；但读得多了，免不了觉得板滞、单调。相较之下，后起的散曲则要自由活泼得多。喻之以书法，诗词为楷书，散曲为行书；喻之以绘画，诗词如工笔，散曲如写意；喻之以穿衣，诗词如正装，散曲如休闲装。这是一方面。

散曲因其“俚俗”而历来难登大雅之堂，但它能流传近千年而不绝，近年甚至渐趋复兴，乃因其有独具的优长：调侃、讥刺。散曲的内容与表现形式固然多种多样，但多数脍炙人口的名作无不以调侃、讥刺见长。古例如关汉卿的《 [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马致远的《[般涉调·耍孩儿]借马》，雎景臣的《 [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今例如赵朴初当年传诵一时的《某公三哭》、《[字字双·故宫惊梦]江青取经》，率皆如此。这是另一方面。

古人对此早有明确的认识。明末清初的黄宗羲引他人之言曰：“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其后的黄周星则说：“制曲之诀，虽尽于‘雅俗共赏’四字，仍可以一字括之，曰‘趣’。”所以，为了“警醒”和“趣”之目的，就要 “家常”和“俗”。 于是乎，其名虽“曲”而表达却“直”，其旨虽庄而趣味却谐，其意虽雅而语言却俗。散曲，就是曲与直、庄与谐、雅与俗的辩证统一，就是自由活泼与调侃讥刺的统一。验之以《闲情集》亦然。

此集中曲的内容大致有六个方面。一是乡关之情，如[仙吕·一半儿]西安羊肉泡》、《[南吕·一枝花]故乡长武》等；二是刺斥贪腐，集中于《刺玫金针》，如《[正宫·塞鸿秋]污吏爆秘》、《[双调·得胜令]所长·皮条客·阶下囚》等多篇；三是凡人烦事，如《[正宫·塞鸿秋]无奈》、《[黄钟·刮地风]正月走亲戚》等；四是厌信息灵通，如《[双调·水仙子]感悟某些书刊来函》、《[正宫·小梁州]难逃信息网》；五是赞体育健儿：如《[正宫·塞鸿秋]奥运感怀》等多篇；六是善意提醒，如《[仙吕·一半儿]友人婚变》。姑略析其中数例。

 先看《[仙吕·一半儿]西安羊肉泡》（四首选一、四）：

油而不腻味清纯，肉烂汤汪馍碎匀，慢咽细嚼美煞人。一碗饭，费时辰，一半儿吃喝一半儿品。

……

清真老号四方闻，工艺十八般不告您，全靠质优材料真。若盘询，一半儿坦言一半儿隐。

第一首，套用前贤语：“着一‘汪’字而境界全出矣”。第四首之二句“工艺十八般不告您”与末句“一半儿坦言一半儿隐”，前呼后应而幽默诙谐之声口毕肖。此曲名“一半儿”，在填写时，除末句三字须出现两次外，含义也必须各“一半儿”，这样才能产生对比、映衬之效。看来作者对此是把握得得心应手的。

再看《自度曲·保姆絮语》：

老爷官场年头久。肚里墨水无几多，可算利索手。局长红，书记牛，部长悠，主席干到五十九。V.朗服，身笔挺；皮鞋光，头发油，娇蓝身上抖。柏芝装，里斯汀，夏披“蝉”，冬挂裘，夫人街上风摆柳。西门子，菲利浦；劳力士，腕上瞅；奔驰车，威风抖；诺基亚牌最拿优。绿莎拉，任着抽；威士忌，人头酒，一日三餐尽珍馐。橡木家具锃锃亮，儿子爱玩哈巴狗。家里除了人三个，其余全进口。

此首讥刺的是名曰公仆身份、实则洋奴心态的居官自肥者。“年头久”言其混得长，“无几多”言其素质低，“利索手”言其投机快。区区九字勾勒，一位官场老油子便须眉俱现于眼前矣。这是快速扫描的总镜头。以下是特写的分镜头。“局长红”四句历数其“官历”。局长有实权而“红”，书记一把手而“牛”，部长来头大而“悠”，职位有变，其“人格面具”亦与时俱变，善于投机的变色龙果然不愧“利索手”。再从身板上穿的、皮鞋上擦的、头发上抹的、皮肤上喷的、手腕上戴的、屁股下坐的、耳朵上听的、嘴角抽的、口里喝的、家里摆的、儿子玩的，历数其豪华阔绰之态。末句以“家里除了人三个，其余全进口”作结，既嘎嘣脆亮，戛然而止，又余音绕梁，韵味无穷。元代陶宗仪曾引散曲名家乔吉之言，谓作曲之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此曲尽有之矣。

此曲以三字句为主而杂以五、七字句，在三、四个乃至六个三字句之后节以五字或七字句，节奏明快，语含讥讽。既活泼灵动，又调侃讽刺，可谓深得曲中三昧。

 此曲给人带来一些思考。一是选取保姆视角。按此家之气派，其人虽名曰保姆，其实是那位“公仆”的“私仆”。于是，称为主人的成为仆人，称为公仆的成为主人。主仆虽然错位，官民判然分明。它所反映的，是隐含对立的官民关系。二是此人用以摆谱耍阔之物皆为洋货，他是物质上的“香蕉人”——黄皮白心，洋奴心态毕露无遗。三是这样一位投机变色的居官自肥者，居然能如鱼得水、一路青云，不是说明用人之策即吏治存在弊病吗？当前人们都喊要加大政治体制改革的力度，而政治体制改革的核心就是干部政策即吏治的改革。

最后看《[仙吕·一半儿]友人婚变》（三首选二）：

一

猛闻同事上公堂，巷议街谈颜面伤。泼妇赖财胡骂娘。半路鸳鸯，就该一半儿开明一半儿预防。

二

室温人雅祸生根，俏语甜言脑易沉。一棒打来冷汗淋。老实人，一半儿折财一半儿惊魂。

此曲所言为时有所闻的老年人再婚财产纠纷。“颜面伤”、“脑易沉”、“冷汗淋”、“惊魂”数语活画出“老实人”的狼狈相；“赖财胡骂娘”、“俏语甜言”、“一棒打来”则是“泼妇”先粘人再粘财的“两面胶”伎俩。此曲在提醒老实人在此事上要“一半儿开明一半儿预防”，自是仁者的善意。

集中的第十一部分是《陕北民歌初探》，八首中有四首是情歌。年近古稀却一个劲地“哥哥妹妹”，是不是“老不正经”？答曰非也！和写曲的活泼、调侃一样，此种书写可使人心态年轻。盖人身有生理、心理之分。如果在生理上能“六十岁的人，三十岁的心脏”，那么在心理上完全能“七十岁的人，二十岁的心态”。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并不是一回事。这与老年人跳舞、扭秧歌、唱歌唱戏一样，自娱娱人、自乐乐人，抑又何乐而不为之？

《闲情集》中的近600首作品，皆写于退休后的短短7年之中。作者原非诗人，而能有如此量多质佳之作，其写作原动力来自哪里？除了《后记》所言，《退休》《老有所为》二作亦是最好的注脚。作者于诸体之中，钟情于散曲。这在第七部分《人生感悟》的“学诗组诗”中也可看出。此组诗共六首，写吟友集体者二首，写自己一人者四首，其中三首言说学曲。其标题《[正宫·塞鸿秋]醉曲写真》、《[正宫·叨叨令]曲迷》就透露出一片“衷曲”。难怪笔者像诗友们一样，也认为作者对散曲艺术即“曲艺”最为擅长。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作者对韵语尤其是“曲艺”之道，既已知之，更且好之，其必有成，不亦宜乎！

要说不足，简言之，是诗词中赋陈多而比兴少，直抒胸臆多而创造意境少。古人所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状难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固然不易达到，但作为努力方向，笔者也当与作者共勉。另外，个别词语有些生硬，如“清早吃了直到飧”、“招摇过市路人谪”等，雅俗不一，显得别扭。

美籍德裔作家乌尔曼在其名文《年轻》中说：“没有人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衰老，只是随着理想的毁灭，人类才出现了老人。”老来学诗，既寄托着人生理想，又体现了审美理想，当然会“不老人生永亮堂”！

笔者比马先生小两岁，亦偶尔诌点歪诗，可混谓之“年相若也，道相似也”。拉里拉杂地说了许多之后，意犹未足。愿再将原给一退休后热衷于书法艺术的老同志赠赋之一绝，特转赠于马先生，以为本文之结：

   经纶世务仔肩在，卸担方骋翰墨怀。

   点染桑榆添异彩，霞花万朵满天开。

作者系咸阳师范学院副教授。